CHAPTER25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-《第十二秒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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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捉着她手腕的手抖得愈发厉害,马富贵张合的嘴边流出口水,几乎要握断她的手腕,“你帮帮我,丫头……你帮帮我……”

    守在病房外的民警冲进来,扯开他的手,摁住他的胳膊,将他压向床板。

    他四肢抽搐,踢腾挣扎,圆睁的独眼里溢出眼泪,大张的嘴角淌着口水:“帮、帮……”

    “按住、按住!”

    民警七手八脚地把他按到床上,他衣衫凌乱,宽大的袖管滑下去,露出枯瘦的胳膊,青筋满布的脖颈。胡珈瑛起身后退,感觉到李嘉回到她身旁,焦急地扶住她的手臂:“胡律师你没事吧?”

    直愣愣地望着那个病床上挣扎的人,胡珈瑛反应良久,才慢慢摇头:“没事。”

    带她们过来的民警没去帮忙,站在床尾回过头,冲她们摇摇脑袋:“他毒瘾犯了,现在也不适合会见。今天就到这里吧。”

    下意识点了点头,胡珈瑛听见自己的回答:“谢谢,辛苦你们了。”

    马玉川如今的住址,在邻省的一座小县城。

    胡珈瑛搭乘八个小时的火车,又在长途大巴上颠簸了四个小时,终于找到住址的所在。是一家小饭馆,五张四人桌的空间,挤在这座县城一长排矮小的平房中间,门口摆一块简陋的招牌,歪歪扭扭地写着“猪脚饭”。

    店里只坐着两个穿灰外套的男人,埋头拿筷子扒着猪脚饭。穿着围裙的男人站在玻璃挡板围住的工作台后头,手里握着刀,将锅中卤好的猪脚捞出来,见胡珈瑛走进店里,便偷空问一句:“吃什么?”

    他的眉眼和马富贵相似,口音也像。

    胡珈瑛转个身面向他:“请问您是马玉川吗?”

    抬眼端详她一下,男人把猪脚搁上砧板:“是我。”

    疲惫地松了口气,她朝他伸出手:“幸会,我是您父亲马富贵的律师,胡珈瑛。”

    手中的刀剁向那段酱色的猪脚,砰一声闷响。

    马玉川抬起头,拢紧眉心瞧她,语气变得不耐烦:“不是让你们不要来找我吗?”

    坐在店里的两个男人都回头看过来,手里还捧着盛猪脚饭的不锈钢盆,好奇地张望。胡珈瑛张了张嘴,放低声线,试图劝解:“是这样,您的父亲现在身体状况非常不好,他很想见您一面。您是他的近亲属,可以当他的辩护人,这样审查起诉阶段就能跟我一起去见他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见他!”放开嗓门打断她的话,马玉川扭回脑袋,狠狠将猪脚剁成小块,“你不要啰唆了!哪儿来的回哪儿去!”

    “马先生,您父亲真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身体变这样是我的错吗?是我逼着他去吸粉啊?”把切好的猪脚扔进不锈钢饭盆里,他一面扯着脖子反问,一面拿汤勺舀出卤汁泼上猪脚,“他把老幺卖了害死了,拿着钱去赌、去吸粉,他管过我们兄弟吗?老二死的时候他都不晓得在哪里吸他的粉!我还给他聘律师,已经够好的啦!”

    甩手将汤勺丢回锅里,他冲她挥了挥手里的刀,不愿再多看她一眼:“你走吧,不要再来了!他死了就告诉我一声,我顶多去给他收个尸!”

    退后一步避开那把刀,胡珈瑛抓紧随身的提包,双唇好像紧紧黏合在了一起,没法动弹。

    已经是傍晚,她错过了最后一班大巴,只能留宿在这里。

    这座县城没有酒店,也没有旅馆。她找到一间距离派出所最近的客栈住下,夜里用房内的桌子顶住门,和衣躺上床。被子很薄,硬邦邦的,像块木板。她没敢关灯,侧躺在被子底下,长着冻疮的脚隐隐痒痛。

    将近凌晨的时候,她握在手中的手机振了振。

    是条短信,那个承办案件的民警发来的。他告诉她,马富贵刚刚断气,后天她不用再去医院。

    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半晌,胡珈瑛缩进被子里,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她记得马老头让她写过他的名字。那时候他被她绑在树边,眯起他那只独眼,咧开嘴,露出一口玉米粒似的黄牙。

    他说,马富贵,有钱的那个富贵。

    客栈外的煤渣路上轰隆隆地驶过一辆货车。地板咯吱咯吱地颤动,木板床轻微地摇晃。

    胡珈瑛蜷紧身体,嗅着床单潮湿发霉的气味,再流不出眼泪。

    二○○四年八月,胡珈瑛和赵亦晨搬进他们的第一套房子,在月底补办了婚礼。

    夜里他把她抱上床,自己也倒下来,趴在她身上,颈侧轻轻蹭过她的颈窝:“高不高兴?”

    “高兴。”她抬手摸了摸他温热的后脑勺。在她耳边轻笑,赵亦晨翻过身,挪了挪身子枕上身后的枕头,然后将她搂进怀里,拨开挡在她脸前的头发。

    “总算补回来了。”低头亲一下她的发顶,他呼吸里都好像带着笑意,“有时候我也怕,万一哪天执行任务死了,连个婚礼都没给过你。”

    白天太累,胡珈瑛懒于回头瞪他,只叹了口气,动一动脑袋,在她胸口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:“不吉利。”

    “假设而已。”他胸腔微微震动,脸挨向她的细软的头发,像是在笑的。片刻,他贴着她鬓间的发,沉声开口,“珈瑛,我们要个孩子吧。”而后他又动了动脖子,拿自己的侧脸去贴她的脸颊,“你想要孩子吗?”

    新婚第一晚,家里不能熄灯。天花板上的顶灯亮着昏黄的光,她看到宽敞的房间,看到卧室一角的电视,看到他环在她腰间的胳膊,看到他们交握在她腹前的手。这是她的家,她的爱人。她知道,她的生命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完整。

    “想。”咽下喉中的更咽,胡珈瑛听见自己的答案,“我也想要孩子。”

    脸颊边有些痒。她知道那是赵亦晨在提了嘴角笑。“我还怕你嫌我工作太危险,如果只剩你一个,带着孩子更辛苦。”他在她耳边告诉她,“我没你那么心宽,指望你没了我以后赶紧找另一个。”

    翘了翘嘴角,她捏住他手腕上那串菩提子手串:“估计找不到比你好的。”

    赵亦晨笑笑,不以为然。

    “比我好的多的去了。”

    胡珈瑛缓慢地摇头,答得笃定:“少。找不到。”

    身后的人没再接话。他任她拨弄手串的菩提子,许久,才终于出声:“我说过我中意你。”

    重新将脸埋向她柔软的头发,赵亦晨嗓音低哑。

    “我也爱你。”他说,“我是警察,没得选。但是我真的爱你。”

    盈满眼眶的泪水掉下来,胡珈瑛合眼,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松开那颗菩提子,她反手轻抚他的下颌,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她知道。她都懂。

    很多年以前,她曾经听说过,上帝会指引世人前行的方向。

    如果这就是她的命运,她也许早已到过天堂。

    02

    南郊的公墓又有新的逝者落葬。

    身着黑衣的亲属围聚在墓穴前,落葬师打开了墓盖。行暖穴礼的亲属伏低身子,将点燃的黄纸放进墓穴。袅袅青烟拥抱墓穴外辽阔的天地,留下余温沉穴,在低低的啜泣声中温暖这处安歇之所。

    许涟静立在高处,侧着身远观这场落葬仪式。

    青烟消散,伏在墓穴边的女人流着泪,把纸箱包好的陪葬品放入穴中。垂下双臂时,她痛苦地弯下腰,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拿稳手中千斤重的记忆。许涟看不清她的脸,却能够想象她此刻的表情。

    撑伞的主祭人弯下腰,双手捧着骨灰盒,将它安置进保护罩。环绕周围的亲属各自握一把福荫土,低语着最后的祝福,朝穴底轻轻挥撒。

    “我把你女儿送回去了。”看着那些好似尘埃那般飘下的福荫土,许涟动了动苍白的嘴唇,“你老公连你的墓都不想迁回去,你知道吗?”

    最初行暖穴礼的女人低头捂住脸,颤抖着肩膀呜咽。落葬师在她耳边低声询问了什么,她啜泣一阵,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微凉的风拂过许涟的耳际。她目视那名落葬师走向墓盖,不紧不慢地动手抬起它。

    “其实我一直在想,我们两个,也可能你是妹妹,我才是姐姐。福利院的老师不是说过嘛,觉得你更像姐姐,就让你当姐姐了。”她在风中听见自己呓语似的声音,“姐姐要当榜样,姐姐要照顾妹妹,姐姐跟妹妹要相互关爱……他们老这么跟你说,你信了,我也信了。”

    群山之上的苍穹万里无云,暮色渐染,远山近水,目之所及都是大片温柔的暖色。哪怕是眼前一片林立的墓碑,也不像她记忆里那样灰暗压抑。许涟记起从前每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,她都会搂着许菡的脖子,瑟瑟发抖地缩进她怀里。

    那个时候许菡明明也很小。那么小,一双细瘦的胳膊却好像能为她挡去一切伤害。

    小涟不怕。她总是这样在许涟耳边安抚,小小的手掌轻拍她的背。小涟不怕。

    许涟笑笑,眼前的场景渐渐模糊。

    “要是我才是姐姐,你丢下我跑了,我可能就不会那么计较。”她说,“不过也说不清,毕竟我本来就喜欢计较。”

    落葬师手中的墓盖掩住了漆黑的墓穴。亲属点烛上香,陆续敬献供品。人群中的孩子摇摇晃晃地将一小束花摆在墓前时,许涟遥遥望着,抽出拢在衣兜里的右手,覆上自己的小腹。

    “我也有孩子了,虽然现在好像有流产的迹象。不过还好,我也没打算生下来。”掌心轻轻在抽痛的腹前抚摩,她略略垂眼,不痛不痒地自言自语,“我这样的人不能有孩子,不然报应都会转到孩子身上。”

    主祭人来到墓碑前,低诵祭文,伏地叩首。

    有风扫过落叶,打着卷涌向许涟的衣摆。她转过身,目光落向许菡墓碑上的照片。

    那个和她拥有一样脸孔的女人望着镜头,笑容静止在那张四四方方的纸片里。许涟跪下来,跪在早已封死的墓穴前。

    “许菡,我跟你没什么不一样。”她注视着那张照片里的女人,头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,心平气和地告诉她,“路是我选的,我的人生,我自己做的主。我跟你选了不一样的路,不代表我就不自由,知道么?”

    揣在兜里的手心被虚汗湿透。许涟紧紧握着兜中的枪,合上眼,听风划过耳畔的声音。

    也许,她想。也许这一辈子里,最美好的一段日子,还是曾经在教会孤儿院,每天识着字、背着《圣经》的日子。只不过,那个时候她一心期待成为被保护的苹果,却从未得到庇佑;而等到她不再祈祷,却始终逃不出命运的眼孔。

    许涟拿出枪,忆起那段往昔中她背诵过的,极少回想的句子。

    “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。”眼皮遮挡橘色的日光,她念出脑海中浮现的语句,“应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。”

    鲜花敬毕,送葬的人们点亮星火,焚烧祭文。

    许涟仰起脸,任凭泪水滑过脸颊:“当守的道,我守住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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